一枝腊梅

旧社会,河南省的边远县邓县十分贫困。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政府准备大力扶持邓县发展农业、发展经济,首先解决人民群众温饱问题时,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邓县发展农业、发展经济的计划被迫停止,全县人们都沉浸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中。

邓县靠近鄂西北山区,多丘陵,有个别村庄的农田地无三尺平,只有一些零星的旱地和梯田,人多地少,人均不到一亩地,产量又低,吃饭穿衣是邓县农民最大的难题。

邓县像河南省许多地方一样,旧社会流传着娶大媳妇儿的风俗习惯,当地有句顺口溜:“女大一,生闺女;女大二,能生儿;女大三,抱金砖。”贫困潦倒的人们,把“抱金砖”、发财致富看得比生儿育女更重要,毕竟谁家不想“抱金砖”呢!就算生个不能“抱金砖”的儿子,养大了还要给他盖房、准备聘礼,那可不是一笔很小的开销呀!所以娶“女大三”以上媳妇儿的人家很多,祖祖辈辈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然而,沿袭了世代相传的 “女大三”习俗,也并没有让人们如愿“抱金砖”。“抱金砖”依然只是一种不能实现的奢望。人们越来越不相信“女大三”的习俗能改变命运了,这种习俗实际成为一种地方性“魔咒”。但是,习俗依然是习俗,祖宗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不知沿袭了几百年还是上千年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所改变。

在邓县最偏远、靠近湖北省界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叫孟家楼村,孟姓是村里的大姓。有一户姓孟的人家,儿子叫孟致富。他娘就是被爷爷奶奶按照“女大三”的习俗娶过来的。生了儿子,起名叫致富。当年,孟家把“抱金砖”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致富身上了。在儿子致富刚出满月时,他爹就出去做买卖了,心想有了“女大三”的媳妇,又有了叫致富的儿子,这回兴许真能有“抱金砖”的指望呢!也让爹娘和媳妇和儿子都过上好日子。不料,他没有实现“抱金砖”的指望,再次被“魔咒”耍弄了,还落了个客死他乡的恶果,“女大三”的媳妇成了寡妇。后来,他的寡妇媳妇在公公婆婆的帮衬下,才含辛茹苦地把儿子致富拉扯养大成人。

这时,新中国成立了,婆婆和她都不再相信“女大三,抱金砖”了,也知道给孩子起个好名字,也不能改变穷苦人的命运,发家致富、过好日子还要国家、靠人民政府。

婆婆和她果断地抛弃了“女大三”的习俗,选择了“女大一”的习俗。她想:娶过来的媳妇生闺女也好,将来还省了彩礼钱和给儿子盖房子的开销呢!为了生计,她把传宗接代、增加劳动力和支撑门面的事儿都放在了脑后。

一天,婆婆问寡妇媳妇:“林村的姑娘林秀只比致富大一岁,你看中不中?”

“中,只要是娘看中的,都中。”

这样,婆媳俩给16岁的致富娶了林西村一个17岁、叫林秀的姑娘。

孟家楼村农业基础很差。这里的农民庆幸新中国的成立,更渴望国富民强,把希望从“女大三”转到了“新中国”上面来了。

林秀也是穷人家的女儿,虽然只比致富大一岁,却非常懂事儿,什么家务活儿都会做。婚后,她问丈夫:“你说,以后我叫你啥好?”又说:“你比俺小一岁,我叫你弟行吗?显得亲切,亲上加亲嘛!”

致富说:“那可不行。我年龄虽小,也是一家之主,在家夫为大。你得叫我致富哥!”

“那你叫我林秀妹!”

“好,那就这样定了。”

从此,“致富哥”、“林秀妹”就叫起来了。时间一长,就简化成“富哥”和“秀妹”了。村里的人都被他俩叫糊涂了,说不清到底谁大谁小了,还以为他们家没有遵从民风民俗,娶了个小媳妇儿呢!

林秀怀孕后,婆婆说“女大一”,再加上“酸男辣女”的说法,断定林秀怀的是女孩。婆婆没想到这该死的“女大一”的“魔咒”有时还挺灵验,任命吧!谁让致富的媳妇是自己选的呢?这时才想到,看来还是应该选“女大二”呀!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行呀,可是想啥都晚了,生米做成熟饭了。

其实,寡妇婆婆也并不嫌弃儿媳妇林秀生闺女。她想:自己也是由闺女长成媳妇儿,又熬成婆婆的,不是也成了一家之主吗?她买了几尺红布、花布和新棉花,开始给未出生的孙女做起小衣服、小被子了。

林秀把婆婆做衣服剩下的碎红布拾掇起来,给闺女做了一双软帮软底的小红鞋,准备给未来的女儿穿。院子里有致富儿时移栽的一棵腊梅树,这年长得枝繁叶茂。三九天,树叶落光了,却长出许多花骨朵,进入腊月,开满许多明黄色的花朵,给小院增添了许多喜幸和生气。林秀坐在树下,看准了树上的一枝腊梅,作为样子,在鞋的前脸儿上绣了一支腊梅,有盛开的明黄色的花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和褐色的枝杈。

致富对媳妇儿说:“我折一枝腊梅,你拿到屋里,坐在热炕上绣,还舒服些,也暖和!”

林秀说:“折断的腊梅,没了水分滋补,很快就枯萎了,我就绣不好了。”

“可在外面多冷呀!我怕你坐在树下绣花,冻得慌。”

林秀抬起头,看了看丈夫,脸上充满幸福的微笑,比盛开的腊梅更喜幸。她说:“也让没出生的闺女经历一下腊月的风雪,长大了才能向腊梅一样坚强!不能让她还没出生就娇生惯养的。”

“中,你生的娃一定有出息,像你一样,像腊梅一样,不怕严冬的风寒和任何艰难困苦!”

“咱的娃不仅腊月绽放,还要四季绽放!”林秀说。

“中,四季绽放更好!可那就是月季花了!”

“女孩叫啥花都好。”

“我还是最喜欢腊梅。”

“中,这不是绣的就是一枝腊梅嘛,穿上这只腊梅小鞋,长大后,一定能有腊梅一样的品格。”

“腊梅好,顶风傲雪,腊月绽放,勇敢坚强!”

林秀在小红鞋上绣的一枝腊梅甚是好看。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把这双小红鞋摆在了炕头上。每天看着她待产,用现在的话说,这也是一种另类的胎教。

那年月,谁家媳妇怀上娃了,就买一张“五子登科”、胖娃娃抱大鲤鱼或有男娃、女娃的年画,贴在墙上,让媳妇天天看,期盼生个男娃,将来有出息,或“年年有余”,或儿女双全更好。而林秀却喜欢腊梅傲雪的年画,买回来贴在了墙上,希望女儿能像腊梅一样能顶风傲雪,能像个男人那样,将来担当起男人的责任。

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响彻全国大地时,邓县的征兵工作也大张旗鼓地开展起来了。那时的兵役政策是,独生子不在征兵范围。也就是说,孟致富可以不报名参军,乡镇的干部也多次进村宣传过兵役政策。但是,在征兵热潮中,孟致富还是带着保卫新中国的强烈愿望和决心报名参军了。征兵干部表扬他是“热血青年”和适龄应征青年的榜样。征的新兵先在邓县的一所中学里,集中进行了一个多月的临战应急训练,然后就开拔入朝了。

临离家那天,林秀对丈夫致富说:“你要能晚走三四个月,就能看到咱闺女了!”

致富说:“打仗哪能等你生娃?等赶走美国鬼子,我就回来看你和闺女儿!”又说,“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只管把闺女儿带好,这可是咱孟家的第一个孙辈!”

“中,等你打了胜仗回来,俺再给你生个儿子!”

“一个可不行!”

“那就生两个!再多,咱也养不起呀!”

“新中国了,生多少都能养得起!”

孟致富搂住妻子亲了一口,说:“就是不知道,我在朝鲜战场上,想你时咋办?”

林秀说:“你看,咱家连个相片也没有,你就把这只小红鞋带上,也算是个念想!”又说,“这布是娘买的,鞋是俺给闺女儿做的,腊梅树是你栽的,全家人都在这小红鞋上了!”

林秀顺手把一只小红鞋塞在致富手里,同时也滚下了一行热泪。

致富也噙着泪,为媳妇抹去脸上的泪珠,说:“中,这鞋就是咱全家人的相片!”说着,看了又看,装进了军装的上衣兜里。说,“这儿挨着心!用眼看,有时有会儿;用心看,每时每刻。”

致富去向娘告别,说:“娘,儿子要走啦!以后您要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再孝敬您。”

“中,娘等着你。”

娘拿了刚蒸好的8个粘窝窝,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裹着,让儿子带上。致富从小就爱吃粘窝窝,还特别爱吃当油灯点过的粘窝窝,带着油烧后的香味和少许焦糊的味道,别提多香了。说是粘窝窝,可跟棒子面窝头不大一样。粘窝窝是用大黄米面做的,多少有点像现在的糕点“蛋挞”,只是略微厚一点儿、上面的坑窝窝略小一点儿,里面不是放蛋液的,是准备放香油点灯用的。

当地有个习俗,就是在清明前夜和除夕天黑前,等家里养的鸡都钻进窝后,在粘窝窝里倒上一点儿香油或胡麻油、油菜籽油,放上一根小棉花焾,点燃后,摆放在院子里,从院门口一直摆到屋门口。富裕人家,还会从家门口一直摆到村口。人们都说,这样家里的先人、逝去的亲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不会成为“孤魂野鬼”,还有保佑家人平安吉祥的用意。

娘说:“好儿子,去吧!”她攥着儿子的手,“当年,你爹是为了发财走的,为的是咱一家;如今,儿是为保家卫国,为的是全中国的人家,去吧!”又说,“你不在,俺就把媳妇、孙女儿当成你,好好照料!你就放心地走吧!”

“娘,我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娘。”致富说着哭了。

娘为儿子抹了抹眼泪,说:“男子汉,别没出息。戏文里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中,俺不流泪,不哭!”致富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这就对了!多杀美国鬼子,打胜仗!”娘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致富一边为娘抹眼泪一边说:“娘,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仗打完了,俺就回来!”

林秀急忙来到堂屋,说:“娘,俺想让致富先给闺女而起个大名。”

“中,起名吧,他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闺女儿没个大名儿咋行?还要报户口呢!”

致富对林秀说:“还起啥名!你不是在鞋上绣了一枝腊梅嘛,就叫腊梅吧!”

娘说:“中,这个名好,咱院里有棵腊梅树,记住闺女儿的名儿,就忘不了家,忘不了媳妇儿,忘不了娘!”

林秀说:“你要是想家了,就拿出小红鞋看看,准会增添你杀敌的勇气!”

“中,俺知道了!”说完,致富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屋门、院门。娘和林秀送到院门口,林秀双手扶住院门的门框,泪眼朦胧地看着致富离去的背影。

娘喊道:“儿啊,记住每次打仗前,就点着一个粘窝窝!都都点完了,你就回来了!”

林秀喊道:“记着看那只小红鞋!”

致富停住了脚步,回过头,说:“娘,儿子记住了。回去吧!”说着,向娘和林秀摆了摆手,又说,“秀妹,你也回去呀!”

孟致富和2000多名新兵从开封登上了开往朝鲜战场的火车。新兵专列的车厢顶上还架设着高射机枪,听带兵的军官说:那是12.6毫米的双管高射机枪,是专门对付敌机空袭的。列车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飞驰,路上所有客车、货车都给军列让路。一天三顿饭新兵都是在图中的兵站吃的。每次饭后,有十几分钟活动身体的时间。军列经过一天一夜的飞驰,顺利地过了鸭绿江大铁桥,来到了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很快投入了大反攻战役,一连打了五次反攻战役,从鸭绿江边一直打到朝鲜半岛最南边的釜山,又从釜山逐步退回“三八线”以北。

日月穿梭。一晃3年多过去了,小腊梅3岁了。朝鲜停战谈判达成了协议了。可是,家里没有一点儿致富的消息。娘想、林秀也想:整天打仗,谁还顾得上写家信!可是停战了,该有时间了,怎么还没有接到致富的来信呢?只能再等一等了!

这一等,就是5年。报纸、广播里说,志愿军全部撤回祖国了,小腊梅8岁了。致富这回该回家了!可是又等了两年,小腊梅10岁了。致富不仅没回家,连一封家信也没有。

娘想:儿子不是那样的人啊!忘了媳妇儿、忘了闺女儿,也不该忘了娘啊!难道是怕家里穷,不愿回来了?!

林秀也想:兴许致富在部队升了官,不想再要俺啦?不会呀,他也不像那种人呀!再说还有娘和闺女儿呢!哪能都不要呢!又想,没有消息的人,也不只致富一人,孟家楼、林西村和致富一起当兵入朝的许多人都没有音信,还是他们刚当兵走后几个月,县里有几家人收到过《烈士通知书》和抚恤金。没有《烈士通知书》起码说明致富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娘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坐上长途汽车,去了邓县人民政府,见到了副县长,副县长叫她去民政局查一查,副县长还给民政局长打了电话。民政局长热情地接待了她。局长叫档案员查了档案,告诉她当年孟致富参军的部队代号是0107部队,不过不知道那个部队的番号,现在代号改了,又不知道新的代号,就不好找了。

快到中午了,民政局干部不让她走,带她到机关食堂吃了午饭,给了她20元钱的往返车费,送她到了长途汽车站,帮她买了回孟家楼的车票,送她上了汽车。娘心想:民政局的人真好!

林秀带着闺女儿腊梅,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婆婆回来。婆婆回来了,并没有带回致富的消息。

又过了几年,小腊梅13岁了,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她对娘说:我去找爹。不能再让奶奶出去了,奶奶年龄大了,还是“解放脚”,不方便。

什么是“解放脚”?原来民国代替清朝后,偏远的邓县并没有一下子发生什么太明显的变化,有好几年时间,男人照样留着辫子,女人照旧裹足。几年后,才听县城里的人说,清朝没了,男人不用再留辫子,女人不用再裹脚了。致富娘这才丢掉了裹脚布,把脚“解放”了。这种介于正常脚与裹足之间的半大脚被人们称为“解放脚”。由于在身体发育时,裹了几年脚,影响到脚的骨骼和肌肉发育,造成畸形的脚,走起路来有些不太方便。

奶奶说:“找儿子是娘义不容辞的责任。”

腊梅她娘说:“闺女儿,你好好上学。找你爹是娘的事儿,俺去!”

腊梅说:“除去孟家楼和林西村,你哪儿都没有去过,你出去再把自己丢了,俺还得去找娘!”

“俺利用放暑假和寒假的机会去找爹,不会影响学习,我将来还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呢!”

听到腊梅的话,奶奶和娘对她的学习就放心了,可是对十三四岁的女娃出去找爹,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们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13岁的腊梅接替了奶奶找儿子的班,踏上了找爹的路。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条艰辛之路。

孟腊梅还是先去了邓县民政局,想把当年征兵的单位打听清楚,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民政局的干部说:“这几年来找儿子、找丈夫的人有一二百人了,来找爹的只有你一个。我们只知道部队的代号,不知道番号,很难找。”

据说为这一两百家的亲人,民政局也没少下功夫,他们派人去过郑州、北京和沈阳。一听说沈阳,腊梅的眼前一亮,急忙问:“为什么要去沈阳?”

民政局的干部说:“有人说,0107部队原来隶属沈阳军区。”

腊梅心想:只要有人说过,那就沾点儿边儿。她下定决心,第二站去沈阳。为了省钱,节约开支,免得没钱买回来的车票,回不了家。她没有买火车票,趁着人多时,在郑州火车站,随着人群混进了站台,又跟着别人上了火车,和一个小女孩挤坐在一起。

那家人听说,她是去沈阳找当志愿军的爹,很同情,也称她的胆子真大,一个人敢去闯东北。查票时,小女孩她爹对检票员说:“这是俺的两个女儿,不是按规定一个大人可以带一个孩子吗?我们是两个大人呀。”

检票员指着腊梅说:“你的这个孩子肯定超高了,记着下次要买张儿童票,就是半票。”

小女孩她爹说:“知道了!”

检票员走后,腊梅对这家人说:“谢谢!”

这样,腊梅平稳地坐到了北京前门火车站,才告别了那家人。

孟腊梅知道了车上还有检票员,不敢再不买票了。她买了去沈阳的火车票,登上了开往沈阳的普快列车。她买了一盒最便宜的盒饭吃了,睡了一觉,听见列车上广播沈阳站快到了。她不敢再打瞌睡了,怕把自己丢在火车上。

下了火车,已经是半夜了。腊梅出了站,进到候车室,找了一个没有人的长椅子,躺下睡觉。天亮后,她买一个烧饼,喝了一碗热水,然后向一位解放军叔叔打听了去沈阳军区的公交汽车。

按照解放军叔叔指引的路线,腊梅很容易找到沈阳军区的驻地。接待室的军官叔叔打电话叫警卫连来了一个战士,领着腊梅到了政治部信访处。信访处的李叔叔十分热情,听了腊梅的诉求,告诉她0107部队现在的代号是4600部队,军部在长春。

孟腊梅说:“谢谢叔叔,明天我就去。”

李叔叔说:“你今天就住在招待所,明天我派一个叔叔带你一起去!”

孟腊梅更高兴了,忙说:“谢谢李叔叔!”

李叔叔说:“你在办公室等一小会儿,我去办一点儿事儿,很快就回来。”时间不长,李叔叔回来了,说:“明天的事儿都安排好了,给你领了50元的交通费和食宿费。待会儿有个王叔叔领你去招待所,办理食宿手续,全是免费的。明天有人领你去长春。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不好找,也不安全。”又说,“你一个人从河南邓县能来到沈阳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让你自己再跑了。”

“谢谢李叔叔!”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一个姓王的叔叔来找她,说是带她去长春的。有王叔叔照顾,一切都很顺利。

在军政治部,刘副主任接见了孟腊梅和军区来的王干事,详细对他们讲述了孟致富所在团的情况,还带着孟腊梅到干部部档案处查阅了原始档案。

刘副主任原来在该军当过宣传干事、宣传处长,对作战情况比较了解。他详细地介绍了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的一些情况:

孟致富原来在该军某师第340团1营1连当战士,因作战勇敢,到朝鲜战场不到3个月就被提升为班长。该团参加了第一次战役与第二次战役的部分作战,随后参加了第三次战役至第五次战役的全过程。第五次战役是1951年4月开始的,该团给了美军以沉重打击。在完成作战任务后,向“三八线”回撤时,由于指挥不当,被美军机械化部队超越,并切断了该团的撤退之路,将该团部队四面包围,全团指战员伤亡殆尽,部分伤员被美军俘虏后遣送到台湾。

由于对第340团指战员牺牲和被俘的情况不详,很难准确认定谁牺牲了,谁被俘后送往台湾了。所以一直未能对该团人员做出是烈士,还是在台湾的认定。这也是家属长期接不到《通知》的原因。

刘副主任还告诉孟腊梅:目前我国政府已经与韩国政府达成协议,韩国政府会陆续将志愿军烈士的遗骸送还我国,到那时才能准确认定烈士。他希望孟腊梅回家后,转告妈妈和奶奶,再耐心等待一个时期,有消息一定会及时通知他们。

孟腊梅没有想到此行竟然如此顺利,虽然没能找到爹的准确消息,但感到解放军叔叔真好,他为爹也是这样的人感到荣幸。

最后,经刘副主任批准:让孟腊梅给妈妈和奶奶带回200元钱,作为生活补助费。为了孟腊梅在路上安全,还派了两名干部送她回家,一个叔叔姓赵、一个叔叔姓孙。它们携带了一份邓县志愿军第340团战士的名单,准备慰问邓县其他没有消息的家属,也免得他们在四处寻找,奔波劳累。

返回途中,孟腊梅享受了与军队干部的同等待遇,坐上了由长春直达郑州的特快列车,还坐上了硬卧,舒舒服服地在列车上睡了两觉。在郑州火车站下车后,还有一辆军车接站,驻进部队招待所。第二天,换乘普快列车直接到达了邓县,一路上孟腊梅不用操心,比去的时候安心多了。

邓县民政局的干部和两位解放军叔叔先把孟腊梅送回家,向孟致富他娘和媳妇讲了一些情况,孟腊梅也说一路上都有解放军叔叔帮助,很顺利。娘看到闺女儿安全返回,一颗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并对两位军官表示感谢。军官说:“小腊梅,大本事,一人独闯郑州、北京、沈阳和长春,不简单,长大了一定有出息!要是愿意当兵就到我们军区,当通信兵或卫生兵都行。”

村里生产大队的办公室没有食宿条件,两位军官就吃住在孟腊梅家,兼当作临时办公地点。

第二天,在村长、村支书的帮助下,召开了没有得到亲人消息的“军人家属集体通报会”。两位军官详细介绍了第340团到达朝鲜后,所进行的战役战斗,特别是第五次战役的情况。他们说:凡是没有儿子、丈夫任何消息的,多数都是被美军包围的该团战士。除极少数战士因负伤被俘后,被美军用军舰送往台湾的,绝大多是战士都牺牲了。但是具体谁牺牲了、谁被送往台湾了,这部分人员的情况现在还不好确定。请大家耐心等待,无论是在韩国、还是在台湾,我们都会设法逐渐搞清楚,并及时通知家属的。会后,两位军官还为每户军属发放了200元慰问金,民政局的干部也为每户军属发放了50元慰问金,大家都很满意。在比较贫穷农村,这些钱可不算少,能起不小作用呢。

有些老弱病残的军属没能去村委会参加情况通报会,两名军官和民政局的干部就挨家挨户地进行慰问,说明情况,发放慰问金。孟腊梅也跟着他们去了,记录了户主姓名、住址、儿子或丈夫的姓名。她对两位军官叔叔说:“以后,我就作为你们的联络员,有什么需要通知事儿,我来帮着办,能省你们不少的时间。军属有什么困难,我也可以帮助他们解决,减少部队和民政局的工作。”

两位军官看到孟腊梅人虽小,但积极热情,胆大心细,又很能干,就说:“那可太好了,谢谢你!”

民政局干部也记下了孟腊梅的住址和姓名。

孟腊梅又跟着军官叔叔和民政局干部去了林西村和附近各村,她都作了详细记录。这一去可了不得,她一共记录了200多个与亲人失去联系的家庭。她想:可能他们的亲人都牺牲了!

有了这次活动的经历,腊梅突然长大了,完全像个大人了。妈妈也说:“她真像一朵腊梅,那一枝腊梅没有白绣!”

奶奶也说:“比他爷爷还有出息!”又说,“新社会了,男娃、女娃都一样!要是生个男孙,还不一定能比腊梅强呢!”

这年寒假,腊梅又一家家地走访,在孟家楼西北彭桥村的一户人家,看到他当志愿军儿子的一封来信。信是由台湾台南的猫鼻子镇寄到新加坡,又让新加坡的亲戚转寄到香港,再由香港的亲戚寄回河南邓县老家的。从信上写的时间看,这封信在路上辗转了三四个月,但总算让他爹娘见到了儿子的信。他们知道了儿子还活着,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爹娘都高兴极了,生活的奔头更大了。

那封信上还说:妻子是从大陆去台湾的国民党军老兵的女儿,老兵已经去世。临终前,老兵嘱咐女儿一定要回河南老家看看他爹娘。还写道,爹娘要是回信,就先寄给香港的亲戚,转寄新加坡的亲戚,再转寄到台湾台南猫鼻子镇的猫鼻子街25号,就能收到了。

孟腊梅想:他们家的亲戚真好,既然能转来他儿子的信,也一定能帮助转寄他爹娘给儿子的信。于是,孟腊梅就给他家儿子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助打听一下,在被遣送台湾的志愿军伤员、俘虏中,有没有叫孟致富的人。也代笔为他文盲的爹娘写了一封信,经过他爹娘同意一并寄了出去。

大约半年后,他爹娘真的收到了儿子的回信。儿子在信中说:他等待着两岸通航的时刻,那时他将带着妻子和儿女飞到爹娘身边。信中还请他爹娘转告孟致富的女儿,从朝鲜被遣送台湾的志愿军俘虏中,没有孟致富这个人,他很可能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还说,第340团被包围后,美军进行了炮火覆盖打击,飞机轰炸,残酷之极,飞机还投掷了汽油燃烧弹,能幸存下来几乎不可能……

此后,孟腊梅断定爹爹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没有把这样的推断告诉奶奶和娘,还是让她们心里有个念想好,她自己默默地承受着失去爹的痛苦。

两年多后,孟腊梅收到4600部队政治部的一封信,说,我国政府派专机从韩国汉城接回一批236具志愿军官兵的遗骸,其中没有单位、姓名的遗骸有15具,希望做DNA比对的家属可前来长春;或者在河南省城做DNA,把结果和费用收据寄来政治部,进行DNA比对和报销全部费用。

这时,孟腊梅才把爹可能已经牺牲的消息告诉了奶奶和娘,并说自己要去长春做DNA对比。

娘说她也要去,也做DNA。孟腊梅惊愕了,娘整天除了下地干活、偶尔回娘家看望姥爷和姥姥外,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她怎么知道DNA的事儿?腊梅没有顾上问娘是怎么知道的,只是说:“你去了,谁在家里照顾奶奶?奶奶的身体不好。”

林秀抹了一把眼泪,说:“妮儿,那你自己去吧,带上这只小红鞋,就认不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

腊梅惊奇地问:“这是谁的小红鞋?真好看,上面还绣着一枝腊梅,不会是娘给我小时候穿的吧?”

娘说:“是娘给你做的,准备让你穿。你爹带走了一只,就没能给你穿。”又说,“只要遗骨里有一只同样的小鞋,那就一定是你爹!”

孟腊梅把那只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揣进自己的内衣口袋里,生怕丢了。

奶奶说:“轻车熟路,你娘和奶奶这回就放心了!”

次日清晨,腊梅离开了家,坐上了开往郑州的火车。在火车上,她还遇到了两个去认领丈夫遗骸的邻村妇女,腊梅也见过她们,但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俩都换了干净的衣服,脸也洗得白净了许多,她们主动与腊梅打招呼:“你叫孟腊梅吧,去认你爹的遗骸?”

孟腊梅这才想起似曾相识。说:“你们也接到通知了?”

“可不是嘛。”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就是人生地不熟,别找不到地儿。”

“没关系,俺去过,咱仨一块走。”

“中,这下可好了!”她俩放心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一路顺利。两天后,他们三人来到长春军部营房的大门前。值班员打了电话,很快就来了一个军官。三人都认识他,就是原来去过邓县的两个人之一。三人高兴地与那位军官握手。一个妇女还说:“这下儿了好了,还是老熟人。”

那位军官说:“我姓赵,你们叫我小赵就行。”

小赵与腊梅握手,腊梅说:“叔叔好!”

“你长得真快,才两年,都变成大姑娘了!”小赵说。

孟腊梅说:“俺本来就是大姑娘,明年就该考大学了。”

“是,是大姑娘,要不两年前,你怎么能不远几千里找到长春呢?”

小赵军官边领着三人向招待所走边说:“已经来了十几个人了。明天上午,我领你们去志愿军烈士陵园,墓碑上都有烈士的单位和姓名,非常好认。只是目前还没有孟致富的遗骸,但有15具没有单位、姓名的烈士遗骸,我们都采集了烈士的DNA,孟腊梅也需要采集DNA,经过比对,才能确认遗骸里有没有你爹的遗骸。”

孟腊梅说:“中。”

第二天,吃过早饭,除了小赵,小孙也来了。他俩请军属上了一辆大轿车,在长春繁华街道行驶一段路后,进入市郊公路,走了不很远,就来到庄严肃穆的志愿军烈士陵园。下车时,小赵递给每人一束白菊花。

一进陵园大门,正面是一座宏伟肃穆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纪念碑”,后面是200多座烈士陵墓,再后面是预设的陵墓空穴,还有几百座。

孟腊梅只看了一眼烈士纪念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即是为爹,也是为无数的志愿军烈士。她没有抹去眼泪,用模糊的双眼向那200多座陵墓望去,一眼就看到第三排正中的陵墓墓碑极其特殊,没有碑文,却在墓碑正中间镶着一个大大的陶瓷盘,陶瓷盘上面的照片是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下面摆放着3个乌黑的圪塔,有点儿像家乡的粘窝窝!

孟腊梅一边喊着:“爹、爹,一边向第三排陵墓奔跑过去。

大家都惊呆了,不是没有她爹的遗骸吗?她怎么第一个认到了她爹的墓碑呢?

小赵和小孙也惊讶地愣住了,随即向第三排陵墓跑去。其他家属也顾不上寻找自己亲人的陵墓了,也都向孟腊梅走去,围拢在陵墓周围。啊,这是一座多么奇怪的墓碑呀!没有一个字,只有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和不3个类似粘窝窝的黑圪塔!腊梅是怎么认定这就是她爹的坟墓呢?

小赵问:“孟腊梅,你怎么能确认这是你爹的陵墓?”

孟腊梅没有回答,从内衣兜里了掏出那只小红鞋,摆放在墓碑前。啊,也是一只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她又掏出一个粘窝窝,也摆放在墓碑前。大家立刻都明白了,一模一样的鞋!一模一样的粘窝窝!孟腊梅是靠那只小红鞋和粘窝窝认出父亲墓碑的。是啊,世界上会有巧合的事儿,可是哪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这只绣着一枝明黄色腊梅的小红鞋,连丝线的颜色都一模一样;这黄色的粘窝窝和那几个烧焦的粘窝窝,除了颜色不同也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她爹的DNA!

孟腊梅跪在陵墓前,趴在墓碑上,哭诉起来:

“爹呀,爹,你怎么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呢?你知道,这么多年,娘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多不容易呀,要种那4亩梯田,又要照顾奶奶和我,我多次看到娘在半夜里轻轻地哭诉,骂你是个负心汉!这次来前,奶奶说:“梅妮子,你爹没给咱家留下个男孩儿,奶奶就把你当孙子啦,你一定要把你爹的遗骨背回来……”

那天,奶奶还给腊梅讲了爷爷的故事:

“梅妮子,小时候,你问:俺爷爷呢?如今,你长大了,奶奶就告诉你。”

那是40年前的事儿:在你爹刚出满月时,你爷爷给你爹起了孟致富的大名。你爷爷对俺说:俺要出去做生意,为咱家“抱金砖”!说完,就和本村两个人一起去鄂西北贩卖辣椒去了。几个月后,其中一个人跑回来,哭着跟俺说:“致富他爹猝死在湖北啦!晴天霹雳把俺打得昏了过去。”

那时,交通不便。要是家里有人死在外地,不能就地埋葬,不然就成了“野鬼”,世代遭人唾骂欺凌。所以,当时就促成了一种营生——“背尸人”。两个人就用赚来的钱,雇了一个“背尸人”。按当时的规矩,应该雇两个“背尸人”轮流背,可是钱不够,好说歹说,一个“背尸人”总算应承下来了。

“背尸”是个不吉利的营生,当时是按尸体的胖瘦和路程远近算钱的。虽然不是常有活,但是找到一个活,“背尸人”就比在庄稼地里干一年挣得还多。“背尸人”一般都体格健壮,把尸体脸朝后背在背上走,都能背着尸体走一二十里路不用歇脚。

据说让尸体面朝后,是怕尸体变成鬼,跟着“背尸人”认路。尸体面朝后,鬼就找不到“背尸人”的家了。仨人几个月挣的钱也只够把尸体背到湖北与河南交界的地方,“背尸人”就停下来不走了,等着拿钱来。一个人在那里看着你爷爷的尸体,一个人回来拿钱。等钱拿来了,“背尸人”再背着尸体继续走。幸好是冬天,要不然尸体早就腐烂了。

奶奶说:“我一个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愁死啦!快把眼睛哭瞎了!村里人给我出了个主意,卖了一亩地的梯田,把钱给了那个人带上,才把你爷爷的尸体背了回来,安葬了,入土为安嘛。那时,你爹还不满周岁,对爹没有印象,你也更没能见到爷爷了。”

奶奶还说:“咱家的女人命苦,你娘跟俺的命一样。不,还不如俺呢!你爷爷还见到过你爹,你爹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牺牲了。我苦命的孙女呀!”说着抱住腊梅痛哭起来。为腊梅失去爹,为儿媳妇失去丈夫,也为自己失去唯一的儿子!过了许久,奶奶平静下来,说,“你爷爷是为了咱家‘抱金砖’,没能抱成,不仅丢了一亩梯田,害得俺还成了寡妇。你爹不一样,是为了国家,虽然牺牲了,可国保住了,家也保住了,就算没白死,不像你爷爷白死了……”又说,“世道变了呀!还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世道好呀!”

孟腊梅也跟着奶奶哭,说:“奶奶,你放心,俺一定把爹的遗骨背回来!”

“好孙女,你能把你爹的遗骨背回来,也算对你娘有个交待。”

孟腊梅还在墓碑前哭诉着:“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奶奶有病,从来不去卫生所看,一是怕花钱,二是说,你不会来,她不会死的,她要等你回家,再去看病。奶奶等来等去,只能等到你的遗骨了。”

围拢上来的人们都明白了,有的人也陪着腊梅落下泪来。

小赵拉起孟腊梅,拿起那只小红鞋和那个粘窝窝,细细看了看,说:“真是一模一样,这粘窝窝就跟那焦黑的粘窝窝一摸一样;这小红鞋、这粘窝窝,我都亲眼看见过,坟墓里埋葬的就是你爹的遗骸和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还有3个烧得碳化了的粘窝窝。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刘副主任告诉我,那是烧焦的粘窝窝。”又说,“孟腊梅,你不用做DNA比对了!”

当天下午,小赵把烈士家属召集在招待所会议室开会。会议室正面墙上,挂着黑色的横幅,贴着白纸剪的“认领志愿军烈士遗骸仪式”几个大字。横幅下方,摆了几盆松柏和黄白两色的菊花,庄重肃穆,会议桌上还摆了一些水果和茶水。军长、政委和政治部刘副主任都来了。刘副主任宣布开会后,先请政委讲话。

政委站起来给大家敬礼,说:“今天认领烈士遗骸的活动很成功,20 多位家属都认领了自己亲人的陵墓。大家反映,想把一部分遗骨带回家,这个愿望是好的,我们也能理解。可是我告诉大家,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我们都已经把烈士的遗骸妥为安葬了。他们是为国家牺牲的,他们是你们的亲人,也是国家的、人民的亲人,埋在家乡只能自己家人祭奠,安葬在这里,就能有千千万万的人、东北的、全国的人都能来祭奠!安葬前,我们拍了全程录像和每位烈士遗骸和遗物安葬的照片,会后小赵干事会发给你们。”

大家都表示理解和满意。

政委继续说:“今天,还有一位没有单位、姓名的烈士,没有进行DNA比对就被认领了,这是个奇迹,一只小红鞋,一只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鞋和3个烧焦的粘窝窝,一个叫孟腊梅的女孩和一位父亲烈士,这件事将写进我们军的军史。孟腊梅同志,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把这只小红鞋和粘窝窝保存下来的吗?他感动了清理志愿军烈士的韩国人民、感动了我们军负责安葬志愿军烈士的所有指战员。美国鬼子的燃烧弹把孟致富烈士的军装和胸前的标牌都烧毁了,辨别不出单位和姓名。我参加了清理这批烈士的遗骸的工作,在清理遗骸时,我看到他的颅骨里有一点点红布,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只小红鞋。我推断,他在被燃烧弹引燃后,把那只小红鞋塞进了嘴里,结果真的保存下来了。当时,我就为这位烈士为保存这只小红鞋感动得流泪了!我想这一定是她女儿的小红鞋!这上面的一枝腊梅一定是他爱人亲手绣上去的!不忍他为什么把它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

大家都很惊讶,有人问:“人都不能活了,为什么还要保存一只小红鞋?”

政委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谜还要请孟腊梅同志揭开吧。”他把手伸向腊梅,说,“请你讲讲爸爸和那只小红鞋的故事吧!”

孟腊梅没有想到军政委会让她说话。她无奈地站了起来,说:“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拿着小红鞋和粘窝窝跟安葬的小红鞋、粘窝窝一模一样,怎么会不知道呢?”

孟腊梅说:“我拿的那只小红鞋是俺娘保存的,那粘窝窝是俺爹临上朝鲜战场前,奶奶给俺爹的。临来那天,俺娘从怀里掏出这只小红鞋给我,说:这只小红鞋我在胸口揣了17年了,按你爹说的在离心最近的地方。你爹也有一只。”娘对俺讲述了关于哪只小红鞋的故事:

俺娘对俺爹说:“你这一走,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连张相片都没有……说着俺娘哭了。”

俺爹一边为俺娘擦眼泪,一边说:“我会把你娘儿俩和老娘都记在心上的,你也记在心上就行。”

俺娘拿起她刚绣完的一双小红鞋,说:“你带上一只小红鞋,咱家、娘、俺和闺女儿全都在上面了。你可带好了。”说着,娘把一只鞋塞在俺爹手里,把另一只鞋塞进自己怀里。”又说,“天长日久,你变了长相,俺看不到这只小红鞋,别怪俺不认你!”

俺爹也开玩笑地说:“你要把鞋弄丢了,也别怪俺回来不认你!”

孟腊梅说:“本来俺娘和俺爹都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他们都当真了,这只小红鞋,俺娘在胸口一揣就是十六七年,俺爹命可不要,鞋都没有被烧!人都烧成炭了,小鞋却没有烧着,那一枝腊梅还是那么鲜亮……”

没有想到,在这样严肃、悲痛的日子里,大家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鼓起掌来了。是为孟致富夫妻真挚的爱情,还是为他们傻得可笑?

孟腊梅回到孟家楼的第二年,以全省文科最高分考上北京大学历史系。临走时,娘也蒸了一锅粘窝窝,像奶奶一样,给腊梅带上了8个。不过,不是用白毛巾包裹的,是装进了一个塑料袋,让腊梅带走的。腊梅说:“我吃了5个粘窝窝,剩下了3个再也舍不得吃了,每当想家、想俺爹、想俺娘、俺奶奶时,就掏出粘窝窝看看。

一次,被同寝室的同学看见了,说:“几个干裂的小窝头,扔了算了!”

我说:“你把俺扔了,俺也不能把这粘窝窝扔了!”

“为什么?”同学被她说糊涂了。

“俺奶奶说,俺爹入朝前,奶奶给俺爹带走了8个粘窝窝。那时俺家没有相片,俺奶奶对俺爹说:‘看到这粘窝窝,就像看到俺一样!’俺娘也说:‘看到这只小红鞋,就像看到俺一样!’”腊梅又说,“俺看到这粘窝窝,就想起奶奶、俺娘和俺爹!”

同学们都知道了,这干瘪开裂的粘窝窝里充满亲情和爱情。从此再也没有同学提扔掉粘窝窝的事儿了。

几年后,孟腊梅博士毕业后,留校在本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她把娘和奶奶都接到了北京,爷爷和爹都没有做到的事儿,腊梅做到了,带领全家走出了贫困,走出了大山,在首都北京安家落户了。

孟腊梅无论是在上大学期间,还是当了教授之后,总有一个放不下的心愿:她想知道关于爹的一切。只要有机会,她就设法寻找爹还健在的老战友、老领导,了解爹在朝鲜战争中的情况。她还多次去档案馆、图书馆和纪念馆、博物馆,查阅朝鲜战争中有关××军、特别是第340团参加“五次战役”的作战情况。

经过多年的努力,她了解到不少关于爹爹的情况,比如一位从台湾辗转回国的志愿军伤员讲道:他与孟致富在同一个连当兵,他们参加了五次战役,每次战役前夜,孟致富都在粘窝窝里放上一小段白腊点燃。他说:“我问孟致富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是他娘让他这么做的,能启福战役胜利,战友平安。一连五次战役,他都是这么做的,前四次战役真的都胜利了,打的美国鬼子屁滚尿流,部队伤亡也少。可是第五次战役却未能如愿。他说:‘俺娘说,等粘窝窝都点燃完了,朝鲜战争就胜利了,你也就回国了。’也是在那次战役,我受了重伤,昏迷中被美军俘虏,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孟致富却被汽油燃烧弹击中,可能连剩下的3个粘窝窝也都烧焦了……”

孟腊梅是研究亚洲史的专家,一次她去韩国讲学,进行学术交流。她多申请了7天逗留的时间,寻找爹爹在朝鲜战争中的足迹。

学术交流活动结束后,她租了一辆小轿车,自驾游,按照第××军政治部刘副主任讲的路线和最后被包围的地域,进行采访调查,这是撰写第××军战史的人员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她却做到了。

她由汉城出发,先是一路南行,途经多地,一直到釜山,看了多处战场遗址,采访了数十位当地的历史见证人,购买了几本韩国人记述朝鲜战争、特别是“五次战役”战况的书籍。然后折返,一路向北,行驶到“三八线”南侧的高阳地区,寻找有关爹爹牺牲的情况。当地政府官员介绍了那次战役的经过:

那年5月下旬,雨季即将来临,志愿军开始向“三八线”以北回撤,第××军第340团作为后卫团打得很艰苦、很残酷,伤亡几百人。这时,美军的3个机械化师,配属强大火力的炮兵、坦克兵,组成“特遣支队”,在数十架飞机掩护下,沿公路追击前进。第××军第××师对美军的追击速度估计不足,阻击不利。

军部命令第340团在春川西南一带掩护伤员向北撤退,又耽误了一些时间。随后,被美军机械化部队层层包围,包围圈像铁桶一样严密,水泄不通,只有在包围圈外的部分伤员被美军俘虏。该团顽强抗击,企图突围。美军为造成全歼态势,使用全部炮兵火力,进行覆盖轰击,还派飞机狂轰滥炸,该团伤亡惨重。美军轰炸机还投掷了大量汽油燃烧弹。包围圈内、整个春川山谷成为一片火海,几十公里外都能看见浓烟,闻到尸体烧焦的味道。

当地政府官员还找来一位当时参加清理志愿军遗骸的中年妇女朴春来,向孟腊梅介绍了当年的一些具体情况。她说:美军轰炸机投掷的重磅炸弹和汽油燃烧弹少说也有几百枚,与被包围的志愿军人数差不多,惨不忍睹。整个春川山谷的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美军还包围了村子,不让村民去救火。最后,整个春川山谷里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能剩下,就别说志愿军指战员了,都成了黑黢黢的焦尸骷髅。她还说:“春川山谷三年后才长出极少数奇型怪状的倔强小草。快40年了,我们在春川山谷多次种下树苗,一棵都没能成活。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成为坚定的反战分子,坚决反对美国人再把战争引到朝鲜半岛……”

那次战争20多年后,朴春来又参与了清理志愿军遗骸的工作。

孟腊梅赶紧掏出那只小红鞋,问:“那您见过这只小红鞋吗?”

朴春来立刻瞪大了眼睛,惊叫起来:“啊——,见过、见过,还是我清理的呢!怎么到你手里了?”

“这是那双小红鞋的另一只!”孟腊梅解释说。

接下来,朴春来讲述了关于那只小红鞋的事儿:

志愿军的遗体都烧成一具具焦尸骷髅,有的胸牌背面还能辨别出单位和姓名,我们就一一记录下来,与遗骸放在一起。胸牌被烧得无法辨认姓名的也很多。就说那具遗骸吧,我用酒精擦拭遗骨时,发现在上下颌骨之间有一点儿没有烧焦的红布,感到很奇怪,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红鞋,只能给刚出生的小孩穿,鞋上面还绣着一枝明黄色的腊梅,非常好看,我想留下来。那时,我已经20岁了,因为战争后遗症,没心思结婚,可是那只绣着一枝明黄色腊梅的小红鞋,激起了我对爱情的渴望,准备给未来女儿做鞋时当样子用。

一位政府官员对我说:“志愿军遗骸里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留,你要是喜欢那枝腊梅的样子,我画下来给你。”说着,他掏出笔记本画下了那一枝腊梅,给了我。我一直保留至今。那位官员对我说,“也许他的亲人还能凭这只小红鞋认领到遗骸呢!”

孟腊梅说:“他想得真周到!我就是凭这只小红鞋认领父亲遗骨的。那只小红鞋是妈妈怀孕时给我做的,可是我并没有穿过,一只被爸爸带到了朝鲜,一只被妈妈揣在怀里十好几年。”又说,“就是这只!您清理的那只鞋已经安葬在志愿军烈士陵园了。但是他们在墓碑上留下了这只小红鞋和粘窝窝的陶瓷照片。”

“看,那官员说得还真对!”朴春来说。

孟腊梅说:“谢谢阿妈妮和那位政府官员。”

朴春来还说:“哪位志愿军烈士身上还有3个被烧成炭的黑疙瘩,我不知道是什么,猜想可能是一种我们没有见过的吃食……”

“那是我们家乡的粘窝窝,很好吃。奶奶为俺爹送行时,给他带了8个。五次战役,爸爸点燃了5个吃了,正好还剩下3个……”说着,腊梅落下泪来。

朴春来亲切地说:“好妹妹,都过去了,不哭了,不哭了。”顺手递给了孟腊梅一张面巾纸。

孟腊梅擦了擦眼泪,问,“您说的那张画着一枝腊梅的画还在吗?”

“在,在呀!”

“能让我看看吗?”

“能啊。”说着,走到套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夹着那张画,她把画拿出来,递给孟腊梅,说,“你看!”

孟腊梅一只手拿着小红鞋,一只手拿着那张画,对比着看了又看,说:“这位官员画得一模一样!”问,“我能见见这位官员吗?”

“他去年退休,回老家了,没有联系了。”

    孟腊梅掏出一张小红鞋的彩色照片,不好意思地问:“您能把这张画送给我吗?”

“你拿去吧!我老了,眼花了,也绣不了了。”朴春来略带伤感地说。

孟腊梅说:“我把张照彩色照片留给您,上面的一枝明黄色的腊梅照得更真切、色彩也鲜艳,你可以照着绣。”

“不能绣啦,有眼疾了,就留个纪念吧。”

孟腊梅说:“明天我带您去城里医院检查一下视力,看看是什么眼病,再配一副眼镜,您就能绣花了。”

“你是远方来的中国友人,怎么好麻烦你呢!”

“是你帮我找到了父亲的遗骨,我带你配一副眼镜也是应该的?”

朴春来被说服了,去了城里眼病专门医院,检查了眼疾,配了眼镜,只有200度,不算很重的老花眼。有了眼镜,她真的绣了一枝明黄色的腊梅。不过不是绣在鞋上,是绣在一块丝绸手帕上,手帕上方绣了“腊梅”两个字;下侧绣了她自己的名字“春来”,一语双关,一画两意。手帕寄到了北京大学历史系。

腊梅看到这块绣着一枝明黄色腊梅的手帕,又让她想起了没有见过面的爹爹,也想起异国他乡的朴春来,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孟腊梅想,是该写写爹爹的事儿了。她把20 多年采访、查阅积累的有关志愿军第××军第340团和爹爹经历的资料,整理了一遍。一天晚饭后,她在电脑上打下《俺爹的五次战役》几个大字,作为书名,开始了写作。经过几个月业余时间的不懈努力,她完成了一本纪实文学,梅花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

书中不仅写了她爹爹,还写了她爷爷、奶奶、妈妈和她自己;不仅写了她全家,还写了她认识的200多位志愿军烈士家属和成千上万的志愿军烈士的故事;写了爹爹遇到的朝鲜人民军和韩国最普通的老百姓。她还把奶奶、妈妈,还有那只绣着一枝腊梅的小红些、3个粘窝窝的照片,还有韩国官员画的一枝腊梅的画,志愿军烈士纪念碑、烈士墓和爹爹的墓碑的照片都作为插图编排在书里了。

孟腊梅把这本书寄给了第4600部队政治部、邓县民政局、韩国的朴春来,还有台湾的那位志愿军老兵……她还想有时间回到孟家楼、林西村、彭桥村把这本书送给那200多位志愿军烈士的亲属。

孟腊梅说:“虽然我没有见过爹爹,有了这本书,爹爹就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像成千上万的志愿军战士在我身边!也像中国人民、朝鲜人民和韩国人民都站在爹爹身边一样!”她又想,“虽然爹爹不是什么战斗英雄,没有更多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也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但他是志愿军战士,是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牺牲的烈士,这就够了,足够了。爹爹是光荣的,作为他的女儿,我深为有这样的爹爹骄傲和光荣!”

上面记述的是一位普通的志愿军烈士和妻子的爱情,女儿和父亲的亲情故事,也包含着韩国友人对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烈士的深情厚谊。他们让我感动了几十年,直到耄耋之年,我再也忍不住记忆的激情,把这些感人的小事儿付诸了文字。我怕再晚,可能就没有能力写了。

作者:张子申

关于作者: 都市精品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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